张文静:悲金花誓绝负心郎 侠一刀情慰痴情姥——刘姥姥前传(《红楼前梦》之一)
时秋末冬初,天气冷将上来,凉风透骨,黄昏将近,寒霜变作了冰晶,挂满枝桠。
话说这江宁府上元县刘家村一位年方廿六的姑娘名唤金花者,正在村里的水塘边与妇人们捣衣。微风一过,粼粼然池面绉碧铺纹。金花却只觉冷煞。妇人们正说着甚么老东家的母猪产仔了,黑底白花的,老王家的年轻媳妇和婆婆斗气,回娘家了云云。
“嗳,你们听说没——”说话的顾大嫂见谈话声渐渐微弱,故意换了极神秘的口气。
“什么事儿,堪堪急煞我们!”小媳妇子柳儿永远性子最急。
顾大嫂子却仍是不紧不慢,道:“我听当家人说啊,谁家的心上人今儿赶早回来了。现在估摸已经到村口了罢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用了眼瞟一旁默默捣衣的金花。金花似乎感受到了热切的目光,却只是不作声,仍旧埋头用木杵拍打着盆里厚重的衣服。
众人看金花很能稳得住,到她身边将其围住,用手推搡着她。有好事者起哄:“金花姐,是你的张大哥回来了不是?我要是你啊,早就跑过去接人家了——”“是啊金花姐,你等了十年,每年都给人家做衣裳,怎么到了眼睛前,还像年轻媳妇儿似的害羞了呢!”
“谁说我给他……做衣裳了……”一语未了,金花先飞红了脸。
“哟哟哟——还说不是呢!那你洗的是甚么东西?你一个大姑娘洗这男人的衣裳做甚……”众妇人笑将起来。“姥姥,依我看,您还是赶紧去瞧瞧罢!”这刘能家的二媳妇也跟着附和。
金花本姓刘,这刘家村共百八十户人家,一半多都是本家,早年一个祖上,要论资排辈,金花的爹是村里所有刘姓人的长房,金花又是长房长女,虽然她爹娘早已过世,底下的弟弟妹妹也都在出生后不久夭折了,这一脉竟只剩了金花。
坊间也有琐碎言语,说金花克她家里人。但好在刘是大姓,村里人关系也都素来和睦,这样的流言并没成气候,其他房倒也没有因此对金花另眼相看,还只当她家是宗族里最有声望的一房,故而金花在村里辈分极高,年过花甲的刘老爹对她还要叫声“姥姥”,平日刘家村的人便也都尊金花为“刘姥姥”。
要说这金花听了女人们的议论,心里没一点起落是不可能的。只是,她怕这次又是空欢喜一场。
戴敦邦绘刘姥姥
其实,那件压在金花心头的大事已经十年了。
那年,她还是一个懵懂青涩的少女,虽然身长在农家,又是长女,平时要承担不少活儿,但依然侵损不了金花的美貌。二八年华的金花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,她爱打扮,经常给自己戴个花儿施个粉儿啥的。削肩细腰,身材虽不长挑,但生来鸭蛋脸面,俊眼修眉,顾盼神飞,文采精华,见之忘俗。
好多人家上金花家提亲,村里村外的媒婆都希望能说成金花的亲事,只是这金花早已心有所属,她钟意的是一个姓张单名庆的男子。
张庆年已弱冠,俩人从小长在一处,常常一同顽耍,大人们都说两人青梅竹马。当年他们各自的爹娘还都在世,两家也是邻居,俩人常常吃住在一起,情谊自然较别的玩伴不同。这张家本计划等孩儿加冠后即到金花家提亲,两家同修百年之好。谁成想,冠礼后不久,朝廷为平定四方叛乱强制命令各地征集青壮年充军,刚成年的张庆好巧不巧也在征兵名簿中。
临行那天,金花噙了两汪热泪,一直陪她的庆哥哥走到村东那条驿路上。她从怀里掏出两双布鞋,塞进了张庆手里。
金花垂了头,耷拉下眼睑,话未启先飞红了脸:“穿了我的鞋,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。”
金花一边说一边将左手藏在身后。近来她吃喝不顾给庆哥哥做鞋,因为疲劳过度,眼睛昏花,素来女红活了得的金花失了几次手,手指被扎了好几次,常常是没等着接痂又挂花了。她不想让庆哥哥认为自己女红不好。
但不知是否是金花声音着实太细软,还是那天风太大,张庆只不作声。金花也顾不了那么多了,抢过张庆的包袱,细细清点了一回,悄悄放进去一叠大清早烙好的烧饼。
“好了金儿,就送到这吧。等俺回来!”张庆伸手抚了抚金花的头。金花登时羞红了脸。
“庆哥哥,你一定平安回来!金儿永远等你!你不回,我不嫁——”这金花已经哭成了泪人,却只没有法子。
两人又沉默了半晌,张庆终于踏上了前路。金花在歇马亭一直眺望,直至那人影变成一个黑点后消失不见,才终于相信庆哥哥是离她去了。
日未落时,天就变了,淅淅沥沥下起雨来。秋霖霢霢,阴晴不定,渐渐黄昏。且阴的沉黑,兼着那雨滴竹梢,更觉凄凉。
……
十年来金花始终未尝放怀,行坐不安,如有所失,饮食少思,静坐香房,执迷一性。人道是:
焦首朝朝还暮暮,煎心日日复年年。光阴荏苒须当惜,风雨阴晴任变迁。[1]
无数个孤衾独枕的夜,她都幻想庆哥哥突然出现在面前,二人相对,互剖衷肠,可惜南柯一梦,她始终没有收到庆哥哥的书信。金花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:每年她都会给庆哥哥作一件冬衣。为了保证衣服舒适暖和,每年秋末,她会把所有冬衣搬到水塘边捶打清洗,今年洗了整整十套。
“姥姥,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呀!”柳儿又催将起来,将金花从回忆拽回了现实。
《红楼梦》电视剧中沙玉华饰演刘姥姥
其实金花早已意乱如麻,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如此确切的得到有关他的消息。回神过来,来不及顾望左右,金花“啊呀”一声,急忙端着洗衣盆,慌忙向村东头跑去。
许久没出村子,这村头的秋景正盛:黄花满地,白柳横坡。石中清流激湍,篱落飘香,树头红叶翩翻,疏林如画。又一阵西风乍紧,且添蛩语。
远远的,金花看见已经聚集了好些人,众庄稼汉和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。中间有匹高大健壮的马,马背上坐了个十八九岁的女子,女人怀里抱了一个婴孩。女人顺着眼抚着孩儿的背,很有年轻媳妇子的娇羞。
金花不觉叹了口气,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。她原想再朝里张望,奈何看热闹的人太多,便蹲将下来,透过人缝发现马下还站了一个男子。他皮肤黝黑,体格健硕,面庞黑红,眉宇间英气逼人,这面相金花只觉格外熟悉,但似乎又比那人多了一分冷峻。
人群里有人喊道:“庆大哥——你,你,你这是拖——拖家,家带口回的啊!”这多嘴的人便是村里有名的结巴王麻子。金花只觉得心在不住地下沉,像掉进了万丈悬崖。
“废话!你没看人庆娃子抱得美人归了吗,俺娃厉害哩,还有一个大胖小子!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安心哩!”
“俺张庆今儿个回来,一是带俺媳妇儿见见家乡父老,俺媳妇儿是江南人,前年俺去南边打仗,路过一个庄子,一眼就看上了这小娘儿们,娶过来却也颇费了番周折。”那女人闻状害羞地拉了拉她男人的衣领,“二来嘛,也是带俺娃认祖归宗。我们呆个两天就走,还有劳父老照应……”
后面的话金花已经忘却,她只觉嘴皮发颤,随后全身也跟着颤抖起来,有如筛糠,手里的脸盆也跌在地上,水花四溅,前面的人为这突然溅起的水花扎实吃了一惊,转头看是刘姥姥,便说:“姥姥,您注意些……”金花呆呆地站着,她似有千言想要表达,又不知对谁说,有万绪想要倾诉,却又不知从何始,脚下似有千钧,干愣在原地……
恍惚间众人似都四散离去,又有一拨人追着张庆去看热闹了。金花魂不守舍地想:“也许这就是命——人家已有家室,谁还会记得我呢……”
但苦等十年,终究换来这样的结局吗?当初的誓言确是那样飘摇不定,金花咽不下这口气。她丢了洗衣盆,径直向张庆家走去。
这冷冷清清了十年的门户一下子热闹起来,众人将张家小院挤了个水泄不通。有看新媳妇子的,有逗张庆他小孩子的,甚至林家幺婶操起了笤帚扫起了地。
“张庆,你这负心汉!”说时迟,那时快,金花的嗓门让院里快活的气氛瞬时降到了零点。
电视剧《红楼梦》中刘姥姥剧照
“你……你谁啊!”张庆显然也被唬住了。此时他应该是认出了金花,说话有些结巴,“干嘛来坏我好事……”
“好一个坏你好事!我刘金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你当初说了会回来娶我,结果我等了你十年,却换来这样的结果!大家快来看啊,这张庆王八羔子欺人太甚啊……”这金花干脆当众撒起泼来,也顾不上自己姑娘家的形象了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以前那是儿时不懂事,小孩子说的话算甚么数……”张庆一边支吾着,一边望向他的媳妇,似在乞求她的支持。
众人见金花这里有故事可听,便一齐上前围住了金花,有人催她:“姥姥,这是甚么一回事呢!快给大伙讲讲!”这说话的人儿仍旧是心急的柳儿。
金花便把这许多年来两人儿时的友情、十年前驿站里定的盟约原原本本讲了出来。张庆见自觉理亏,面上挂不住,忙赶了众人,锁住了门。
“姥姥!俺们都支持你!这张家小子真不是什么好东西!咱姥姥等他等了整整十年,没一天变过心……”刘老爹带着众人都给金花鸣不平。
“姥姥!我去帮你把张庆那小子拖出来,把他家砸了!”柳儿的丈夫小五一脸横肉,狰狞着脸,大有大干一场的架势,“他吃军粮又咋了!敢欺负人欺负到我们刘家村,是觉得俺们没人了吗!”
“对啊对啊,姥姥,我们都去给你报仇!”
“罢了大伙儿!气也出了,想必这个负心汉费尽心思娶来的小媳妇也认识到了他的真面目……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娃娃,竟然摊上这样的爹……”金花说罢叹了口气。
“姥姥你就是太善良!人善被人欺……”顾大嫂咂了咂嘴,看金花脸上颇有些阴郁,才勉强闭了嘴。
“大伙放心吧,我自己会处理的。”金花沉着嗓子。她回了趟家,不知呆坐了几个时辰,只觉得周围的夜在慢慢凉透,虽然恶气已出,也让那负心汉失了颜面,很有可能还会闹得妻离子散的下场,可金花心里仍不甚痛快。
她心痛如刀绞,失魂地出了门,不知怎得便来到“如意酒肆”,客店尚未打烊,门缝里还透着昏暗的烛光,金花推开了门。她向店小二要了一碟毛豆、半只猪蹄儿、一盏浓茶,屋里偌大的酒肆只有金花一个主顾,只听得纺织娘在如水的夜里聒噪着,很是显出冷清。
小二很快备齐了菜,让菜上桌。金花平时最爱吃猪蹄儿,抱着猪蹄啃了几口,原本想吃点平日里想吃又舍不得吃的东西,现在却只觉好似嚼蜡,便弃了这猪蹄儿,斟了杯浓茶,剥了几颗豆,将茶送下了肚。
“姑娘,为甚么一个人在此地,怕是姑娘有甚么心事。”店小二边收拾边说,“这大半夜的,你一个姑娘家,当多加小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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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!担心俺付不起钱吗?给老娘费什么话!俺告诉你,俺刘——金——花,啥——事没见过,啥——场面没经历,俺乐意甚至敢休掉你们这些负心的男人,俺从来就不带怕的!”热茶下肚,金花燥热起来,加之郁结在心,脾气较平时大了几倍。
店小二无奈地摇摇头,边走边嘟囔:“那里来的凶婆娘,真是狗咬吕洞宾——不识好人心,非要自己吃点苦头才长记性。”这金花虽然喝的是茶,不知怎得,也有些意识飘渺了,她只右手托着腮,半眯着眼打盹儿。
正说着,店外推门进来一人,个头虽不很高,但腰圆背厚,面阔口方,更兼剑眉星目,直鼻方腮。这厮一进门便嚷:“来两壶老白干,再加盘牛肉。”小二应声望去,原来此人正是称霸一方的地痞刘大川,早年与人打斗,脸上留下了一道刀疤,故人送外号“刘一刀”。
这刘一刀也是刘家村人,虽然姓刘,但他的祖上却并不和其他家是本家。他也不种地,没有正经营生,大伙只当他是个好吃懒做之徒,表面迫于刘一刀的威慑对他唯命是从,背地里却都想和这类流氓地痞划清界限。他手底下有几十兄弟,平时打着老大“刘一刀”的名号欺行霸市,向店铺征收“保费”,不给的便要担心遭到一顿好打,因此识相点的店家都会按时交保护费。
店小二见是刘一刀来了,只当他是来收保费的,畏畏缩缩不敢上前。这刘一刀急了,遂破口大骂:“操你娘的!老子又不会吃了你!甚么婆婆妈妈,赶紧给老子上菜!”这店小二本已被唬住,又听见这样的谩骂,吓得双腿直哆嗦。
刘一刀原是进门就瞧见了角落里手托香腮眯眼打盹儿的金花,又见这妇人半日没言语,便有些好奇。待走近一看,只见金花生的好齐整模样: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,脸若银盆,眼如水杏,面有桃色,酥胸微露,云鬟半軃,只当是画中的仙子下凡,别有一番娇媚可人。他见金花也没反应,便坦然地在她那桌落了座。
店小二备齐酒菜,定了定神,这才大着胆子走上前,放下菜转身便走,也来不及细究为什么俩人会在一张桌上。“操你娘们儿的胆小鬼!”刘一刀往旁边“啐”了一声,抿了一大口酒,抓了块牛肉塞进口内。
他见金花仍没反应,只觉受了冷落,颇有些不爽,但见她身曲曼妙,又不忍离去。他起身,干脆和金花同坐了一张凳子,一只手揽过她的右臂,金花整颗头便倒在了他厚实的肩上。
这刘一刀虽然平日里叱咤风云很是威风,家里却始终没女人。村里听说过他的人家都不敢把女儿嫁与他,媒人更是不敢去说亲,万一搭上一条老命,可就十分的不值当了。眼看这刘一刀已过了而立,至今也还是孤家寡人。
直到今日见了金花,他适才觉得,自己身边该是有个女人了。但他刘一刀的女人岂能平庸?这必要相貌登对,又得性情耿直、豪气爽朗,整天哭哭啼啼婆婆妈妈的烦煞人也。
正想着,金花均匀的呼吸落在刘一刀的肩头,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愉悦。他右手将金花环住,金花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按住,下意识推开眼前这人。刘一刀因这猝不及防的一推险些摔个趔趄,遂大骂:“小娘儿们,手劲儿不小!差点给老子摔跤!”闻声金花定睛一看,从鼻子里哼道:“我道是那位爷,原来是二流子头头!”
这刘一刀见自己被一个女子叫板,也不生气,仍没把她当回事,换了副色迷迷的眼睛直盯了金花:“金花妹妹,俺是你大川哥哥啊!几年不见,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,让哥哥我好生欢喜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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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呸!”金花向旁边啐了一口,“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!谁是你妹妹!”
这刘一刀见自己在金花这里受了侮,原有些气恼,却仍嬉皮笑脸:“小娘子,天色已晚,留你一人哥哥也不放心,要不,今晚就来陪陪哥哥,明早俺就上你家提亲,你道如何?”说着欲将金花往店外拽。
“你个杀千刀的!快把我放开!”金花死命反抗,忽见刘一刀腰间别了尖刀,遂抽出右手,抢下尖刀,用力向他刺去。
这刘一刀吃了一惊,踢翻了条椅,霍地躲过。但近因酒色所迷,淘虚了身子,先自吃了那一惊,闪身将来,那步不曾停住,差点摔个趔趄。说时迟,那时快,金花拿着刀抢入来,一时性起,眼看就要往一刀胸口上搠个着。见状,刘一刀忽地又是一躲,因没有防备,举在身前护住心门的右手被刀划过,同样锋利的刀背又反弹将来划伤了金花的左臂。
刘一刀原也没想伤害金花,也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女人所伤,见这娘儿们如此泼辣倔强,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也鲜少见到这样的人,又不由得对金花青眼相看。
“金花妹妹,你听俺说,俺是真心喜欢你。俺刘一刀常年在江湖闯荡,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最喜结交勇敢之人。”
“俺凭什么相信你?”
“俺以刘一刀的信誉打包票!江湖人士最看重信誉,如果方才所说有半句假话,俺就退出江湖!”
“金花妹妹,我的这些个兄弟,绝大多数都是侠肝义胆、替天行道的好人。你如果不嫌弃哥哥,俺想和你以兄弟相称!”
“那好!一言为定!”金花强忍住手臂的疼痛,强笑道。
“妹子,让俺来给你包扎一下吧!”刘一刀拉过金花的手臂,金花挣扎着想要脱身。刘一刀不容她反抗,从衣角扯下一块白布,口里含了一大口酒,啐在布上,“妹子,可能有些疼,你忍忍些!”说罢,这刘一刀便埋头包扎起来。他尽量放慢了动作,生怕弄疼了金花。金花虽然坚强,但还是疼得直打哆嗦。
“谢了,一刀哥!你给自己也包扎一下吧。”金花原想拱拱手,奈何右手使不上劲儿,只得作罢。“嗳,妹子,我不妨事。俺是大男人,皮糙肉厚,你个姑娘家家,生来娇嫩,承不住这样的流血。对了妹子,以后呢,你就叫俺大川。一刀这个名儿是外人叫的,你叫俺大川,更亲切!”
说罢刘一刀露出了憨笑,又往桌上扔了一把碎银,朝伙房说:“酒钱俺一并付了,不用找了!”遂扶起金花,二人朝外走去。
清末民初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版画
“妹子,今儿挺晚了,俺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。俺家就在附近,如果你信任你哥,就上俺家去休息,俺拿信誉担保,绝对不会动你一根汗毛!”
“俺知道大川哥是信奉守诺的侠义之人,只是俺一个姑娘家,这样住在男人家多有不便。望哥哥体谅!”
“那好!俺不为难你!俺送你回去!”
“那就有劳大川哥了……”刘一刀遂扶着金花,朝她家慢慢走去。
路上,刘一刀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身世:“金花妹子,你别介怀,俺方才是和你开顽笑呢。俺小时候父母双亡,家中又无其他长辈照顾。我祖上本是迁来刘家村的流民,我常常觉得与大家疏离,常感冷落,自小渴望被大家重视、被大家崇拜。俺长大后不会别的营生,便带了一帮兄弟行走江湖。但俺们有一个承诺,便是绝不滥杀无辜。希望妹妹不要误会俺才是。”这金花见刘一刀挺诚恳的,遂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。
刘一刀本是侠肝义胆之人,听罢便十分替金花鸣不平:“妹子啊,告诉俺他是谁,你个杀千刀的负心汉,被俺捉住,仔细他的皮!欺人太甚!”
“大川哥,你千万别去找他!俺不想这辈子被怨恨纠缠,放过他也是放过自己……”
“妹子你就是心太善,俺为你可惜啊!你说这好好的光阴,你能有几个十年呢……”
“什么也别说了大川哥,过去的事就任它过去罢,不必再提!”金花到了家门口,看着隔壁张家的宅子已经没了光亮,“俺想先休息了,大川哥也早些回去!”
回家的路上,刘一刀的心底越发觉得这金花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,外表看着刚强,有女侠的豪爽干练,实际内里还是有小女子的娇态柔媚,便心下琢磨着该如何又去见她。
第二天刘一刀起了个大早,提了一篮子鸡蛋,用手绢包了一包白糖,见金花家的大门虚掩着,便踱步进去。金花正用了左手,抱了几床被褥往院里走。“金花妹子,你这伤还没好利索,就不要干活儿了!大川哥来帮你!”说罢,刘一刀放下鸡蛋,接过被褥,一条条晾在了晾竿上。
“大川哥,真是谢谢你!没有你我还真得费不少劲儿。”
“那里的话,金花妹子,以后只要是你的吩咐,俺大川有的是力气,保证随叫随到……”金花听此话如此亲切稠密,似大有深意,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,遂红了脸,垂下头只管弄衣带,那一种娇羞怯怯,非可形容得出者。
晌午,金花留大川在家吃饭。大川非要自己下厨,从筐子里选了三个好蛋煮了,另加了好些白糖,说利于养伤。金花笑了,她第一次认真看着大川,腰圆背厚,面阔口方,更兼剑眉星目,直鼻方腮,颇有几分英气,最具标志性的就是他额上的那道疤。
连环画《刘姥姥进大观园》封面
随后好几天,大川一早便来金花家忙这忙那,金花好像也已经适应了被有大川的生活。一来二去,二人竟暗生了情愫,金花也大抵忘却了张庆那负心汉,心心念念着她的大川哥。如果有时大川来得迟了,金花便会早早在门口焦急地等待,直到看见他的身影,才又高兴起来。
月余,大川挑了好日子过了礼,两家遂赶着挑了个娶亲日子,不用鼓乐,也没有大肆张罗办筵席,不过用一顶小轿,从刘家接出了金花,照老祖宗的规矩和金花接了连理,拜堂后一样坐床撒帐,可算是娶了亲。婚后,大川在驿站旁盘下一个小店,开了间肉铺做起正经生意。一来可以靠这营生养家糊口,二来也能解决吃肉问题。
一年后金花有了身孕,头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,大川别提有多高兴了。这男孩儿本来肥嘟嘟的好好长着,任谁见了都欢喜,那知不到周岁,夭折死了……为此,金花两口子不免落了几回泪。
后来金花又有了身孕。怀胎不足八月,一日忽然身体困倦,腹内疼痛异常,晕闷在地,不觉就生下一个乖巧非常的女孩。虽说只是生了个女孩儿,大川却也始终待金花母女俩很好。
那知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没过上几年,大川偏没这造化,在女孩儿三岁上就暴病亡了。金花始终觉得愧对大川,逢人便说:“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,就是……没能给大川家留下香火,可如何与老祖宗交代……”
金花常常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不已,歇时犹是凄恻哀痛。众人见状,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姥姥,只能陪着哭一场。
冬天过去,又是一年春天。女孩子一天天长大,金花也从一个媳妇子熬成了十足的村妇。村里人都习惯称金花为姥姥了。这刘姥姥白天下地干农活,晚上带孩子操持家务,却始终忘不了和大川短暂却又甜蜜的夫妻生活,常常半夜独自垂泪,有语道:
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,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,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,忘不了新愁与旧愁。[2]
欲知姥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
创作手记
一、创作思路
这是我创作的第二稿有关刘姥姥的前传。第一稿分两回,围绕着狗儿和嫡妻刘氏争吵的事情,写刘氏赌气回娘家,通过刘姥姥之口,回忆姥姥出嫁、生子、嫁女的全过程。在主要事件之中,又插入隔壁张大婶家的在茶水铺遇见旧友谈论茗玉小姐变鬼之事,以狗儿辱妻始,以狗儿寻妻叩门终。
收到大王的反馈是,“总体感觉缺故事,情节有些简单”,大王希望我“不拘谨,放开了写,要把自己当成作家而非学生”。当晚我决定,在ddl前一天重新构思写作第二稿。在借鉴了北大教授刘勇强的小说创作思路后,我看了一些电视剧片段激发灵感,遂创作出这样一个故事。
电视剧《红楼梦》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剧照
因为刘姥姥的身世经历等与《红楼梦》的故事较为游离,且刘姥姥是一介乡野女流,没有沾染富贵人家的气息,这为笔者的写作有利有弊:好处是可以不拘于曹雪芹的笔触,可以随意描写乡间景致和乡野生活,写出乡间的此生;坏处是没有现成的红楼模板可以套用,字句的调控把握都需自己定夺。
刘姥姥在《红楼梦》前80回是个有丰富生活经历,待人热情善良,知恩图报的形象。本文着眼于描摹刘姥姥的感情生活,将她的原名定为金花,取“一支金花”之意突出其年轻时的美貌。她苦等了心上人十年,却惨遭负心汉抛弃,内心一度绝望到谷底,但也正是去酒肆借酒浇愁的机会,险些被小混混刘一刀轻薄。二人不打不相识,后来二人解开了误会,坦诚相见,互称兄妹。
刘姥姥即文中的刘金花面对心上人的变心,没有选择冤冤相报,可见其善良、淳朴;对强人没有忍气吞声,而是大义凛然,甚至不惜誓死捍卫贞洁;而面对刘一刀的倾诉,也是选择了信任,并不计前嫌的施以善意。刘金花的这些品质为刘姥姥的所作所为埋下了伏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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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前八十回有关刘姥姥的主要线索
刘姥姥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六回《贾宝玉初试云雨情,刘姥姥一进荣国府》[3]:
“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,人口虽不多,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;虽事不多,一天也 有一二十件,竟如乱麻一般,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。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,恰好忽从千里之外,芥荳之微,小小一个人家,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,这日正往荣府中来,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,倒还是头绪。”
可见刘姥姥虽不处于正副册亦不是全书的主角,作者对其着墨也不多,却扮演着重要的见证者,作用类似《神曲》中引领青年的维吉尔,带领着读者观察荣府兴衰。
“这小小之家,乃本地人氏,姓王,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,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。因贪王家的势利,便连了宗认作侄儿。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,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,馀者皆不认识。目今其祖已故,只有一个儿子,名唤王成,因家业萧条,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。王成新近亦因病故,只有其子,小名狗儿。狗儿亦生一子,小名板儿,嫡妻刘氏,又生一女,名唤青儿。一家四口,仍以务农为业。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,刘氏又操井臼等事,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,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。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,膝下又无儿女,只靠两亩薄田度日。今者女婿接来养活,岂不愿意,遂一心一计,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。因这年秋尽冬初,天气冷将上来,家中冬事未办,狗儿未免心中烦虑,吃了几杯闷酒,在家闲寻气恼,刘氏也不敢顶撞。因此刘姥姥看不过……‘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咱们谋到了,看菩萨的保佑,有些机会,也未可知。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。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……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。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,会待人,倒不拿大。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。听得说,如今上了年纪,越发怜贫恤老,最爱斋僧敬道,舍米舍钱的。’”
这段话几乎概括了刘姥姥的前半生,“积年的老寡妇”“膝下无(其他)儿女”“靠两亩薄田度日”,由此笔者觉得文本留有缝隙等待后人填充:刘姥姥到底因何守寡?她是否有过甜蜜和谐的婚姻生活?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沦落到投靠女儿的地步?再看刘姥姥对女婿狗儿说的话,可见其虽是一介村妇但却深谙人情世故,故启发笔者其前半生的经历应是复杂而深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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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点也可以从第三十九回“村姥姥是信口开河,情哥哥偏寻根究底”中得到证实:“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,却生来的有些见识,况且年纪老了,世情上经历过的,见一个贾母高兴,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,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。”(P403)
此外,还应注意到刘姥姥年轻时应该颇有一番姿色,很喜欢装扮自己:第四十回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,金鸳鸯三宣牙牌令”:刘姥姥笑道:“我虽老了,年轻时也风流,爱个花儿粉儿的,今儿老风流才好。”(P407-408)
综上,笔者在前传中将刘金花(年轻时的刘姥姥)设置成一个有众多追求者但坚守初心十年后惨遭抛弃,最后和江湖一霸珠联璧合的敢爱敢恨的女侠形象。
年画《刘姥姥游大观园》
编者按
南京大学红楼梦研究课程花式作业升级版经过两年多的精心打造,正式闪亮登场,这次玩的是红楼梦前传。
之所以为《红楼梦》写前传,主要基于如下两点考虑:
一是从《红楼梦》阅读欣赏的角度来看。作品一开始,就设定了许多前提:香菱已经三岁,甄士隐年过半百,贾雨村是穷困书生,贾母白发苍苍,林黛玉失去了母亲……这些是后文故事情节展开的条件和前提,但又何尝不是前一段故事的结果。但前一段故事是个叙事黑洞,作者没有写到,读者却不能不去想,贾母当年是如何做管家媳妇的?贾敏为何嫁到苏州?元春怎样入宫的?贾宝玉如何降生人间?……凡此种种,都是读者很感兴趣的。
从嘉庆年间到当下,《红楼梦》的续书达到两百多种,但都是往后续,没有往前写的,既然如此,何不组织同学们一起写部《红楼前梦》,既过了创作的瘾,也满足其他读者的好奇心。
《寻梦金陵话红楼》
二是从课程教学的角度看,《红楼梦》前传的写作既可以培养学生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,又可以提高他们的写作水平,何乐而不为?看起来这个作业很狗血,很八卦,但我们的要求则是很严格的,那就是前传中人物的性格特点应与前八十回保持一致,应以前八十回中透露的线索为写作依据,作品最好能解释人物在前八十回中的性格和处境,与其形成无缝衔接。叙事手段及风格也最好与原著保持一致。此外还要写一篇创作手记,分析前八十回中留下的线索及人物特点,介绍自己的创作体会。
应该说,这是一个看起来好玩但做起来并不轻松的作业,需要用一个学期乃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,由此产生的结果就是,课程虽然结束了,学分也拿到了,但同学的创作和修改还在继续,直到《红楼前梦》这部书正式出版,才算是告一个段落。全书由35名同学的作品组成,每篇写一到两三个人物,合在一起就是一部完整的《红楼梦》前传。欢迎各影视公司洽谈影视剧拍摄事宜,作品版权归全体同学所有。
首先登台亮相的是课代表张文静同学的大作,她写的是刘姥姥前传。刘姥姥在《红楼梦》中虽非主角,却是金牌配角,性格鲜明,给人印象至深。这位曾经的最美村姑在年轻时经历了什么,其性格又是怎样形成的?张文静同学用创作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在其创作过程中,我们有过多次交流,起初她写得有些拘谨,我鼓励她放开写,写出刘姥姥直爽豁达的一面,哪怕是从村姑写成女侠都没关系。经过几遍认真修改,慢慢就写出感觉了。至于好坏如何,还要接受读者诸君的评判。
《南京大学的红学课》,苗怀明主编,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5月版。
后面将陆续推出《红楼前梦》各篇,情节更曲折,故事更精彩,好戏还在后头,欢迎点赞转发(苗怀明)。
注释:
[1] (清)曹雪芹著、无名氏续,程伟元、高鹗编撰《红楼梦》第241页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。
[2] 同上第299页。
[3] 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