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边城诗行】乡魂在上

日期: 2025-03-23 20:08:54 |浏览: 43|编号: 8405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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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边城诗行】乡魂在上

年的逃婚之路,看它一眼,眼眶里的故事就隐隐地伤痛。

被泪水洗涤过的姑娘,她的眼眸,星星闪烁。我曾偷看过她一眼,我承认,内心发生了微弱而复杂的变化。

我背着简单的行囊,雪的光照我们走出了村口。

我无法丈量,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,为什么这样遥远。

今天,当我再次路过这里,庆幸的不是我逃了出来,是她逃离了一颗飘荡的心。

让我细细想一想,明天是否去看望她。

十九

恍惚间,被鹰抓走多年的小鸡,轻飞在院子里,孩童时当过我多次新娘的阿依嫫,在村口回眸一笑。黑夜来临,我的指尖触到了神灵的衣袖。

寨子里的犬声,着实让人心安。从车窗外远远望去,落日扒在马背上,天空慢慢走了下来。

多好啊!月亮和我痴痴地看着阿妹,谁也不嫉妒谁。

二十

嘿嘿,阿巴拉哈,我去老地方坐了一会儿,以为她会路过这里,想暖暖地看一眼,不倾诉,不表白,青春早已错过。

又去老地方坐了一会,听说她已离开,消失在了远方红尘中。一转身,我开始慌乱起来。

再到老地方坐了一会,风中有她隐约的清唱。我突然明白,用字母替代的那个人,不在生活中,却在生命里。

二十一

来到风波溪,突然想起村子里的阿依嫫,为一个人出走的阿依嫫。“日子过成了岁月,她却咽不下从前?”,听她家人说去了广州,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,也不晓得她的住址,但我真的很想见到她,她比那里的市长重要,她比所有的富翁重要,她比每一座城市和信仰重要。

风吹一次,我更想一次。“你说你先死了,我怎么办。我说我先死了,你怎么办?”谁也想不到,最先死去的是我们的爱情。

情到深处是孤独,爱在真情是伤害。我在村口对着夜空喊了三声她的名字,夜色微微晃动起来。晚安,阿依嫫!

二十二

阿巴拉哈,这是祖父留下的刀,挂在墙上,闪着冷光,唰唰的飞刀声,时而在体内回响,时而在头顶飘散。

就在今夜,多想用这把刀先纵砍横砍身上的赘肉,顺手丢进垃圾桶里;再细细地用刀尖削掉骨头上的锈迹,散在风中;最后用刀背剁,反反复复地,剁碎心中的奴性,给它一把火。

梦里,遇见一远亲,他摸摸我的骨头,说有的生锈有的弯曲,有的断裂有的丢失,说到城里来了大半年,为什么看不到一张清晰的脸?

二十三

听啊,布谷的歌声,清脆响亮,声声悦耳。百灵的歌声,娇音妙语,直抵云霄。画眉的歌声,深情婉转,人情味十足。蝉儿的歌声,更高八度,从天上掉下来。从古至今,真正的歌手,不较量,不互伤,用声音擦亮天庭和尘世。

再细心聆听,鸟声变了,春天就走远了。

看啊,清清小河边,一只鸟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,幸福地失去了记忆。另一只鸟,轻声一唤,绿色的韵律,生动了一片村庄。鸟啊,在你们的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?这些年,你的兄弟姐妹们都上哪里去了?!只有那美妙的合唱声,还淌在我们的血管里,含着草地上的春风,含着牛背上的牧歌,含着血液里的亲切,日夜淌在我不眠的梦中。

快飞走吧,那些挎着火药枪的亲人,又来了。

二十四

看到了吗?第一只乌鸦飞过来,坐落在核桃树上,不生怯,还盯了几眼坐在乱石堆上的我,也许它把我也当着一块石头。

看到了吗?第二只乌鸦飞过来,坐落在前面那只跟前,叽叽咕咕,听声音和神态,它们不是初恋,我嫉妒这明目张胆地抒情。

看到了吗?第三只乌鸦飞过来,第四只乌鸦飞过来,一群乌鸦飞过来,像飘落的树叶,填满了天空。

啊哦,啊哦,把头埋下来,我这副嘴脸,怎能让它们带到天上去。

二十五

院内,我看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,走到篱笆墙后,和昨天一样,又回到了原处。

院外,我听见狗与狗,没有瓜葛和世仇,又和从前一样,死缠烂打。

院后,我听说大树伐倒了,猪爬,牛也想爬。

阿巴拉哈,你为什么不说话呢?

二十六

在小凉山,狩猎人的列祖列宗,一代又一代留下来的遗物,就是那些灵性的猎狗。

茫茫的森林,爷爷们走过的小路,父亲们在走,狩猎的名声,日益流长。他们说,真正的猎人,让孩子的梦甜起来,让女人的梦圆起来。

而今森林变小了,祖父们的尸骨和猎物的残骸,都成了土地上的肥料,我们在这土地上载歌载舞。

传说中狩猎的好地方,长满了粉红的荞花,猎狗在这一代人眼中,变成了猎物。

二十七

这支猎枪,在我家冷清的土墙上挂了整整两代。

那时候,爷爷总是黄昏来临的时候出猎,说要射下最后的鹿子,就圆了毕生的梦。

我和阿爸就依着木门,在秋天最后的夕阳里,总是等待一支晚归的猎枪,总是等待关于猎人的故事。

后来,在一个不平静的清晨,弓箭射进了爷爷的胸口。爷爷成了最后一只鹿子,殷红的血浸在七十八代的家谱上。

从此,这支枪口总是瞄在我记忆的心脏。

从此只要枪声响起,我就把眼睛闭上,直到那音韵消失得很远很远。

猎枪还挂在墙上,父亲时常取下来轻轻抚摸,那双眼睛充满淡淡的忧伤。

猎枪伴父亲走遍小凉山的山山水水,那英武和刚强与猎枪同在。父亲说,只有枪口里才能跳出真正的英雄。

现在,父亲老了,猎枪也老了,狩猎的地方荞花飘香,狩猎的故事被后生们取笑。

猎枪还挂在墙上,父亲还坐在墙下,失落的魂魄在颤抖。

后生们的安慰话,父亲说幼稚。

二十八

鹿子啊,我爱着你们,我手中没有火药枪,我手中没有诱惑毒,让我在你们满尘的脸上亲一亲,行吗?为千万年来的误会和浅薄而忏悔,为曾拥有血溅殷红的意念而忏悔,从我们二十八支奶和二十二支祖,从古老古老的族谱上洗涤血染的关系。

鹿子啊,从远古至今,我们从你身上打捞许多谚语,成为我们生活的路灯。我们歌唱你,我们赞美你,可我不知道为什么,亲爱的猎手却从不放过你们。

鹿子啊,如今你们的生活空间越来越小了,你们的肉在城里越来越走俏了,你们得小心。

鹿子啊,我们来世都十分偶然,我们离世都十分必然。

鹿子啊,我爱着你们。

二十九

榕树,我们亲切地叫你黄桷树,这名字你喜欢吗?

你多么古老,该叫你一声阿普(彝语,爷爷)吧。你多么年轻,成了我小女儿的姐妹。

你一向浅淡、简朴、随性,把人间的是非恩怨,看在眼里,抿在嘴边。

黄桷树,我知道你长寿,高过我们几代人,甚至更远。

你在这里,你就是你,是天地间的秘密和梦景。

但我依然为你的命运忧心忡忡,也许在明天或后天,你要为有些人的功绩让道。

三十

阿巴拉哈,彝族人死了,就火葬在不种庄稼的土地上,男人的坟上堆着七块石头,女人的坟上堆着九个石头。

年深月久,这些石头也没有特殊标志了,死了的人已归自然,人们只是偶尔怀想起他们,就对着山喊喊他们的名字。

但在小凉山的马边,一个眸如秋水的女人,夜复一夜地守着男人的坟,用手指轻轻抚摸石头上的花纹,一如抚摸男人的胸膛。

村人劝告,天地这样美好,生活这般甜蜜,为何这样折磨自己。她说,其实也不为什么,因为他是我的爱人,轮回里只有这么一次。前世是水,后世是火。

守着这些石头,就像从前默默地等他回家。

三十一

莫获拉达的街头,酒过三巡的阿克拉达,对着山岗喊了三声,夜空中一个人的心,乱了方寸,再喊三声,远山微微颤抖。

他自言自语,打那以后,没有你,没有我,只有我们。世界突然缩小,小成了一个人。生活突然变样,所有的人成了你和我。

“村子空了,但我不能离开这里,她突然从地里醒来,找不到我,她会伤心的。”

他一边咬牙骂命运,一边踩自己的影子。

三十二

车过县医院,看见病房里的灯老是睁大眼,生怕一眨眼就有闪失,我的目光从窗台上层层掉下来,内心问题缠绕着问题,生命最后的那口气是否落在这里,哪个陌生的医生为我用尽了心,哪个亲爱的护士把我推出门,哪个亲人为我抹合双眼,而那个叫莫获拉达的地方,哪些牛羊为我丧失生命,哪些亲人为我丧失理性,哪些年轻人把我抬向远山,哪个毕摩为我超度灵魂,哪一撮土接纳我的整个肉体?而我的灵魂飘落在哪朵云里,化作什么吉祥物才能飞回来?而这一切的一切,阿普袄萨神啊,我将怎样知晓和谢忱?

三十三

阿巴拉哈,苏尼①稀少,却并不显贵。有人说他半神半人,可敬而不可近。有人说他半疯半癫,可近而不可敬。有关他半真半假的传说让人半信半疑,说只要羊皮鼓一响,他就听得见百里之外马蹄声,他就看得见你的前世和来生。

这些年已不是那些年,大哥们走了,二婶们走了,村子空了,火塘凉了。苏尼有点寂寞地坐在山冈上,烤一烤羊皮鼓和一路潮湿的心情,摸一摸鼓上的花纹,理一理神灵的衣袖,而后对着原野低低吟唱。

风卷走又一年,大家都不容易,他到城里抓梦中三条腿的鬼,去安顿进城后人们纷乱的心情,而主人家的电话声、吆喝声、呼噜声,真真假假,此起彼伏,谁还在倾听千年祷词的雨声?

苏尼啊,你的鼓敲重一些,把假眠的人敲醒。苏尼啊,你的鼓敲轻一些,不要抖落妹妹心底的秘密。

直到事毕人散,苏尼紧紧抱着羊皮鼓,依墙入眠,梦呓中唱出的祷词,格外清脆,格外传神。

①,彝语,毕摩、苏尼都是祭师,天地间的使者。

三十四

阿巴拉哈,让路,毕摩①来了,快给毕摩递烟,快给毕摩斟酒,快向毕摩问候。让他坐上席位,让他离神再近一些。

我们敬畏神,神敬畏毕摩。在这片土地上,无论你官位有多高,无论你多富有,活着或死去的人,都向毕摩行礼。

他是天地间的使者,他是清理人心垃圾的勇士。听说他能让福者福得安宁,穷者穷得踏实;听说他能让人们活得生动,死得精彩;听说他能知晓谁是谁前世的爱人,谁需要谁一生去等候。

毕摩啊,那些白色的、黄色的、黑色的小鬼,它们现在长大了吗?它们会钻进我们的生活中来吗?快摇响你的铃铛,快铺开你的祭词,快关上阴阳间的大门。

毕摩啊,死了的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,你让我妈妈梦里回家吧。

哦,毕摩来了,我的心和自己贴得更紧了。

①彝语,祭师,是天地间的使者.

三十五

毕摩啊,这个夜晚,突然发现我的身体里什么东西丢了,身上有许多洞洞眼眼,修修补补或者掩盖都无济于事。

毕摩啊,你看那小河清澈见底,我游了几圈,堆满尘埃的心灵,能否稍稍干净了。你看那阳光明媚,我晒了一阵子,松软的骨头能否稍稍硬朗。你看那野花点点,我对着山岗吼,死了的自己,能否稍稍醒来。

好吧,我开始退让,一退再退,所有的念想退回自己的身体里。

三十六

该守住的秘密守住了,灵魂的波动声停止了,也许还有一些遗憾,一生为他人祈祷的毕摩啊,变成了亲人酒碗中的泪滴,变成了朋友交谈时的叹息,不久又变成远山的云和雨。

"不嫌贫穷,不附权贵;不怕风雨,只为祈福",一生与神交往的毕摩啊,羊皮经书已翻新,法铃系绳已换旧,也许还有些担忧,千万年后,这条回家的小路,谁能记得?!

天地间究竟有多远,到天堂的门口有几多峰回路转,指路经是否已装在行囊里(愿道路平坦无垠),荞粒是否放进口袋中(愿荞花生生不息),一生布施吉祥的毕摩啊,大地之神能否庇佑你到天边?。从寨前到村后,从街头到巷尾,你的去向成为我们的牵挂。

让开,山野鬼,让开,落水鬼,一个干净的人,将到更远的地方,随父去幹毡,随母去放羊。

三十七

依山躺下,阳光温暖,脚尖边的花甜甜地笑,山丘、灌木和乱石如此相爱,轻而薄的雾从身上爬过去。

入梦,我分明听见了,大山一起一伏的心跳。

醒来的时候,面对群山,公开向阿拉木呷认错,我曾在心里怨恨过他,只因在摔跤场上,他多看了我女人两眼。

只是山谷窄小,装不下我的悔意。

三十八

是熊胆是蜜蜂,骗不过舌头。

不要相信阿依布布,他对着山崖把云吼回去,惊叹这是人间圣地,却怎么也不愿留下来,却踩伤了一串农谚。

不要相信阿依布布,他说草丛里的虫鸣,上半夜是吵架,下半夜是合唱。

不要相信阿依布布,他说曾和大山摔三次跤,还没有开始,他的腰带就掉了。

不要相信阿依布布,他说曾和影子摔七次跤,还没有胜负之分,他的梦就醒了。

不要相信阿依布布,他不是他自己。

三十九

索玛,你这大西南的花朵,我们没有更多的歌谣献给你,我们没有更好的谚语颂辞你。我们千百次地最后选择你,是逃不出你编织的缠绵情网,是注定你和山里人有说不清的缘。

索玛,你是隐秘的恋情,是不说的情语,是彝乡男人最深情的吻别。我们只有通过你的祈祷,爱情之神才能超度升天成为永恒啊。

索玛,你这香透彝族人魂魄的的花朵,你充满了灵性,你充满了仁慈。让我再次歌唱你,成为女人们嘴边轻轻的歌儿,成为孩子们心灵永远的图腾。

索玛,让我在你幽蓝的象征中走完一生吧,神奇的花朵,游牧子孙最真的爱恋。

四十

阿依阿嘎姆,你曾是大山里柔情的仙女歌手。

据说,你的眼神让人迷乱,见过你的人多少年以后才镇定下来。有许多男人在摔跤场上为你自豪地失败,为你产生甜蜜的嫉妒。

阿依阿嘎姆,听说蝴蝶落在你黑黑的辫梢上忘却了飞翔。你的歌声会引来一次次小小的聚会,身边的姐妹们在歌声中失去记忆。

后来,你稼给了并不出众的阿克拉达,一口气生下了六姊妹,美妙的歌声化作了责任和忧愁,欢腾的往事化作了锄头和回忆。

在你的劳作中,孩儿们相继走出吱吱的木门,你依恋地望着他们,目光有些苍凉。

阿依阿嘎姆,现在你老了,习惯地躺在当年为姐妹们歌唱的草地上,听晚钟在远处悠悠敲响,摇落几片枯叶,看夕阳静静地流过对面的村庄。

歌声遥远了,姐妹们遥远了,岁月遥远了,遥远不了的是用三十年的时光珍藏着自己出嫁时歌唱的那张照片。

阿依阿嘎姆,这是冬天来临的时候,你咿咿呀呀唱起了歌谣,祝福而忧虑的声音在小凉山随风飘动。

四十一

听啊,阿巴拉哈,森林的最深处传来叮咚月琴声,琴声如泣如诉,诉说纷纷扬扬的时光从哪儿来到哪儿去,我们很快会过完这一生;诉说人世间不同的声音同样表达幸福和美丽,同样渴望宁静和自由。

叮咚,纺织的女人走出木门聆听,眼眶潮湿,喝酒的男人静坐树下默默无语,羊儿蜷缩静听温驯绵绵。

叮咚,有位老者怀着满腹的想象朝森林的腹地走去了。

叮咚,鲜腾的韵律在沟壑山涧总是那样悠悠扬扬,掀得这个寨子情深意长。

叮咚,琴声总是从月光中轻轻飘来,那亭亭玉立的山妹子半闭着眼躺在阿妈的怀里,心在歌声中忽起忽落。

叮咚,这个依着门槛的母亲,摸着女儿的头,望着远方喃喃祈祷。

叮咚、叮咚、叮叮咚咚……

四十二

我的妻子哎,我曾在这地方听过另一种口弦,它在山妹子的嘴里顺溜而唱,它和妹子的心事同样青嫩细腻,无调的音符轻妙而并不自在,藏匿在姐妹们心中的波谷里。

生性腼腆的山妹子,只有在临近出嫁之夜,才变得这样野性而浪漫。

弹奏口弦,淙淙流淌的心事,一半是忧虑,一半是慰籍。

口弦轻轻,轻轻口弦,随手抓一把音符,委婉地打湿出嫁的年轮,顺着薄薄的嘴唇而下,流出家族中一代代女人灰色的命运。沉甸甸的音符,浸透了一生的重量。

生性腼腆的山妹子,悄悄走出木门,月色落满她的眉头。她的一滴泪,倾斜了一片村庄。

口弦顺流而下,顺溜而唱。

明日一早去赶集的阿哥会回来。那时只有村头的马蹄窝深深浅浅,只有路边的野草摇摇晃晃,只有阿妹零落的心,在悠悠口弦里随着一种仪式,拉出一条长长的红灼灼的思念。

悠悠口弦,顺流而下,顺溜而唱。

四十三

我的妻子哎,这些暖暖的女人,日夜擀毡的女人,把流浪的云织进去,把柔柔的波光织进去,把失散的魂织进去。

她们的梦想很简单,只想把美丽的心事和不说的话织进去,伴着出山的男人,跋过关山,跋过江水,夜里遗梦。

她们深信不疑,付出是长久的承诺。

她们还有一点烂漫的联想,男人不论走多远,她们可以用线牵回来。

纵使男人有什么三长两短,最后的记忆陪着她们的体温,等来年春天的黎明时分,他们定会敲响木门。

四十四

阿巴拉哈,这些如花的少妇,都是我的表姐或表妹,在庄稼地里,大大方方地掏出奶子,用山中红草莓一样的奶头,塞住孩子的哭声。然后把眼睛微微闭上,享受着做母亲的幸福。

山里的女人就是好,奶水足,奶水溢出孩子的嘴角,来往的行人都能闻到沁人的香气。

贪婪的孩子,小嘴嘴吮着这一头,小手手攥着另一头。

我惊奇的发现,她们怀中的孩子吮着吮着,头顶上长出了天菩萨。

她们硬说这是我的孩子,我的亲骨肉。

小凉山的女人就是这样,饱经风霜,成熟而浪漫。你要是否认她们编造的故事,更叫你面红耳赤,丢人难堪。

小凉山的女人就是这样,叫你发慌,让你发狂,让你痛着疼。

女人间戏言,奶头,嘻嘻,就是供孩子嚼,男人捏。

哈,人类在奶头上吊大。

四十五

是啊,阿巴拉哈,小凉山的女人就这么多情,她们用泡水酒邀约月亮同饮。

月亮也多情,笑咪咪地跳进酒碗里。久而久之,彝家姑娘的生活有浓浓的月亮味儿。

你看,一堆篝火燃起来了,那是彝家人的热情点燃的。

你要主动去跳舞,但不要看姑娘的眼睛,不然你会彻夜难眠,你会丢失自己。

是的,你还要喝点酒,然后闭上眼睛聆听,一首首飘然而至的民歌,然后在这片土地上沉沉地睡去。

四十六

看到土豆,就想起外婆,以及和外婆一样的人,以及和外婆一样质朴的土地。

初夏里土豆花围着她尽情开放的是我外婆,盛夏里微风轻轻吹落她汗珠的是我外婆,一生在土豆地里寻觅生活依托的是我外婆。

而在今夜,在远方,我的外婆回到暖暖的火塘边了吗?我们已啃着土豆,走过了昨天。

想起土豆,就想起一个名叫小凉山的村村寨寨,想起一生守望庄稼的人民。

如今,我和我一样的人,早已走出了大山,却怎么也走不出大山的心窝窝。

我忽然想起,土豆这种食物,是一种牵挂;土豆这种食物,养育了一个多情的民族。

四十七

还记得乌呷大姐?她一会到羊圈,数了又数,长满胡须的公羊在,脸庞发红的母羊在,大大小小都已归圈。一会到牛圈,嘴上念念有词,不就剩三头牛了吗?究竟还在数啥呢?!

明天是个好日子,到县城上学的儿子就要回来,地里土豆也熟了,可以攒出零星钱。嗯,想起他的模样,夜色柔软,暖流涌动。

而后,她坐在小女儿的床脚边,轻柔地,唱祖先留下的歌谣。而后,长嘘一声,稍许平静,乌呷大姐的夜晚完整了。

四十八

赶集的人们纷纷回家,看来这土豆是卖不出去了。

真恨自己先前不该死死咬价,来问价的还有好几个呢,可为什么卖不上去年的价?

她开始恨起这土豆来,它为什么不是鸡蛋,鸡蛋为什么不是土豆。看明年我还种不种你,我们天下种土豆的人联合起来,让你断子绝孙,你又能怎么样?

可不种你,大小一家人又吃什么呢?

玛西,可怜的女人,这才想起一天还未咽口水。

玛西,再等会儿吧,从七里八弯背来不容易。

灰暗的灯光下,玛西的影子电杆的影子背篓的影子,紧紧攥在一起。

快进我的屋吧,玛西,把黑夜关在外面。

四十九

阿巴拉哈啊,我爷爷是笑死的,捧起厚实的土,亲了又吻,甜荞的甜、苦荞的苦、燕麦的香、土豆的绵淌进了记忆。

我父亲是乐死的,掬起清凉的水,看了又饮,黄牛的憨厚、山羊的温柔、骏马的倔强、牦牛的旷野揉进了血脉。

土地是他们的土地,河流是他们的河流。该死的时候死了,死得安然而干净,在挽留和祝福声中慢慢走远。

而羞愧和憋屈的不只是我,假设的火塘边神灵受冷,彬彬有礼的人没有清晰的脸,荒芜的土地从左侧看像一个旧伤疤。

乡亲人们涌出村口,走入了别人的梦里。在更远的地方,看到大雁飞过便潸然泪下,想起母亲就唱起破碎的歌谣。

啊,谁能告诉我,我能告诉谁,一向把命运交给故土的人们,怀揣一沓钱,还往哪里走?!

五十

阿巴拉哈,多年来,我和兄弟姐妹们执意与酒较劲。

上午,我们戏弄它,爷爷被你淹死,父亲照样喝你;父亲被你淹死,我照样喝你。我们的姓名染着酒的色彩。一段乡谣和一碗酒,驱散了眉间紧锁的清愁。

下午或晚上,三十三碗酒在梦的门口翻江倒海,我们被它摔翻在地,言语也支离破碎。

爷爷曾说,酒,百姓醉了有皇帝胆,皇帝醉了跳妖魔舞。

父亲曾说,酒,一杯是金子,二杯是银子,三杯是牛粪。

人静夜深,一条悠长的小巷,叮当,叮当,一个孤寂的人,踢着一个空瓶。停,别踢了,这个空瓶不就是我吗?!

今夜,月色朦胧,酒意朦胧,另一个酒鬼吓跑了我内心的细节。我手中还有半瓶酒,该把它喝完,还是把它扔在半空中?!

酒醉死了我们,酒醉醒了我们。

五十一

阿巴拉哈啊

我说,世界就在我们的村子里。他们说,不沾酒的人醉酒了。

我说,钱其实没有多大用。他们说,无眠的人说梦话了。

我说,鸟的眼光开始惊慌失措了。他们说,疯。

我说,而今鬼更怕人。他们说,更疯。

我说,巴心巴肝地爱着身边的人,梦就圆了。他们说,假。

我说,生活就是你和我之间的小故事。他们说,更假。

我说,在光阴的故事里,谁是谁?谁也不是谁的谁。

人的这一生,就图把自己擦干净。这些年,我咋不孤独?

五十二

我这样做事有点过,但出于好奇,还是偷听了阿洛夫基对女儿的悄悄话。

孩子啊,人的一生,第一天生,第二天爱,第三天死,走过路过都是到达。

孩子啊,你看,玻璃碎了,碎片里,影射不同的我。你看,笑一笑,无数个我,都笑了。

孩子啊,为了你们姐妹俩,我把自己变得一无所有。我固执地认为,只要你们平安,这世界就是安宁的。

人生来不及寂寞,趁现在说几心里话。对天空说,感谢给我阳光和雨水;对大地说,感谢给我慈爱和温暖;对神灵说,感谢对我宽容和接纳。

只有灵魂干净的人会变成鹰,我做过羞怯之事,甚至还欠拉达一次道歉,还欠达叶一碗美酒。孩子,不用为我祈祷。想念我,或者当跳不出命运的深坑,攥紧妹妹的手,对着山岗吼两腔。

再喝一杯吧,时间将淹没你的不安。

五十三

妻子哎,这铁索桥原是一座麻网桥,吊在故乡河的两岸,目送赶集的乡亲。当年我阿妈就从桥上走过来,走进这古老的村庄。

多少年之后,在那个忧伤的黄昏,它断了,断在岁月的风声中,连同它一起断去的还有我的阿妹。

从那以后,阿爸每次下河打鱼时,总是往桥下搭个石头,这样一次又一次,阿妹就可以踩着那些石头回家。

夜里阿妈做梦了,阿妹在河岸撕心裂肺地呼叫,阿妈就慌慌忙忙走出木门,分明看见一只摇动的手和断了主绳的麻网桥。

阿妹不在了,在每一个黄昏,阿爸和阿妈的嘴里,流出很凉很凉的歌儿。日复一日,梦里阿妹踏着他们的目光回家,回到暖暖的土墙房里。

岁月如歌,女儿阿洛嫫阿果像绿色的风,轻轻从桥上飘了过来。

五十四

我的孩子,看到了吗?这只喜鹊的心情很复杂,目光迷茫。雪花飞扬,或许它的孩子冻在巢中,或许它的伙伴迷失方向,或许想起一件久远的心事。

我不敢一直往下想,只是呆呆地望着它。

失去缘份的喜鹊啊,笑声已失落在昨天的记忆里。

看样子,这只喜鹊的心还硬朗,到了这个份上,还怕来往的车辆么,还怕飞舞的风雪么,不就是死吗?反正我的同类已所剩无几。

我不敢一直望着它,悄悄把目光移开。

失去家园的喜鹊啊,灵魂已丢失在往日的故事中。

我还在等待,等待一场雪,它会带来我的童年。看起来,我的前世是一只鸟,或者后世会是一只鸟。我和这只喜鹊目光一撞,发出同样的音响。

亲爱的喜鹊,请把窝筑在半中央的树梢上,高了,风大。矮了,孩子们捣乱。

五十五

妻子哎,这是我表弟,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表弟,姨妈的一个念头,使他走出了识字课本。

一个晚上之后,一个可以当他妈的女人,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,跨进了他们家门坎,成了他生活的引路人,也给了他一些粗野的情爱。

看不清的岁月里,表弟来不及保持一种心态,就成了父亲。

十六岁的表弟,一种传统沉沉压在心头。

只听说他的同学走进了大城市,成了某条街上的居民,再也没回来;只听说他们的爱情放在了小小的车里,绽放得别样红。

表弟坐在屋檐下,看守自己的命运和日渐苍老的女人以及慢慢游移的天空。

表弟在我梦中,是一个没有醒来的梦。

表弟在我血管里,是一腔酸酸楚楚的痛。

五十六

立胡格波,山那边的庄稼长势如何?我老家屋后的野梅盛开了吧?那是多年以前,我和外婆一起栽下的一棵青梅。

立胡格波,感谢你带来一封皱巴巴的信,字迹歪歪斜斜十分亲切。可是很久了,我还是不敢拆开。山那边住着我的乡亲,那是一片清新的梦景。

据报上介绍,今年的农副产品降价了,农用物资涨价了,好多兄弟姐妹都离家远走。他们宁愿走进远方的一种陷阱,这是一种宿命。

立胡格波,你是否也知道森林里最后一个漂泊的人决定要离开了,离开马匹和牛羊,离开昔日的影子和脚印,去远方寻找自己。

最后的笛声也停止了抒情,只有风中的叶子还在轻轻舞蹈。人类啊,家园还意味着什么?

立胡格波,你从山那边来,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,立胡格波,你从山那边来。

五十七

阿巴拉哈啊

白云对蓝天的感恩,鹰会懂

花朵付出芬芳的诺言,彩蝶会懂

灵魂的抒情和表达,阿妹会懂

那么,羔羊丢了

母羊会怎么想

头顶的神灵飞了

心会怎么想

五十八

阿芝姑娘啊,不要转身,不要转身,树叶一转身,就成了尘埃;山羊一转身,就成了毛毡。

不要转身,不要转身,父母一转身,就成了墓草;光阴一转身,就成了故事。

不要转身,不要转身,爱情一转身,就成了泪痕;我们一转身,就成了来生。

阿芝姑娘啊,心能够到达的地方不是远方,脚能够到达的地方都是故乡。

五十九

阿巴拉哈,这是我舅舅,从很远的地方来,翻山越岭、爬山涉水,为一件细小的事而来。

一进家门,就问家里备有酒吗?沾了一点酒后,他摆起了农事,脸就生动起来;摆起血统,衣襟褴褛的舅舅,更是无比的骄傲和自豪,说他的祖父,一顿吃掉一只公羊,目光可以射死豹子,鸟在空中飞翔他也能识别雌雄,石头在他祖母的怀中生了仔。

因为他的血统和祖辈的荣光,村里大小事均由他来摆平,让他忘却了尘世的苦痛。村里平安了,他却感到寂寞难耐。

舅舅其实是为一个梦而来,梦见自己的外甥女坐着小车去了远方。他翻了又翻焦黄的经文,又到十村九寨去问了毕摩,结果都是不祥的预兆。为这事来告诉我,一个行吟诗人。

阿巴拉哈,我把这事告诉女儿,说这是某段生活的最后影子。女儿却说,我愿意回到这样的生活中去。

六十

我回到这个村子,来寻找一个死去多年的人。

这个曾在山里写诗,心中涌动浪花,血管奔腾爱情的老人。他的清词丽句写在竹片上,写在岩石上,写在焦黄的经书里。

活着的时候,他与一些诗句唇齿相依。接触他的女人都喜欢他,却没有一个愿意成为他的妻子。

他唯一的愿望是到了生命的尽头,有人用几片树叶把他火葬了事。

苍天,在孤寂冷落中走过一生的诗人在哪里。

大地,寻找历史走向的诗人在哪里。

山川,把小凉山作为亲人的诗人在哪里?!

我回到这个村子,来寻找一个死去多年的人。他或许变成了鬼,但鬼也是我的朋友。我坐在长满野草的坟前,拿出一斤白酒,一半洒在坟头上,一半把自己灌醉。

而后,一个在外面倾诉,一个在里面倾听。

六十一

亲爱的孩子,看哪,看哪,摔跤手一一入场了。那骄傲的摔跤手,不怕对手多豪迈,不怕攻守有意外,信心不摇摆。那勇敢的摔跤手,激情多澎湃,成败都精彩。

按着传统,他们被一个长者领路,围着人群转一圈,手捧着摔跤带,呐喊示威。

就在这园坝上,娘家和婆家,就要对阵威武和尊严了。

花朵一样的新娘,此时为什么这样焦慌,她是为哪家捏了把汗?

看哪,孩子,看清楚了吗?那个身穿美丽察尔瓦的是你五爸。你长大了也和他一样英武和刚强吗?也和他一样收拢所有女人的目光吗?

啊波波,你看,那个老虎一样的汉子,那个狮子一样的汉子和你五爸提起来了。啊波波,山转起来了,云转起来了,天地多欢快。啊波波,他赢得了掌声和喝彩,赢得了荣光和幸福。

其实阿爸也和你一样兴奋,只是当着众人,怎能表露这无比的幸福和自豪。

六十二

阿青,我亲爱的表弟,那些时候你苦苦寻觅青春的诗行,寻觅明亮的爱情。你写了九十九篇关于伊人的眼睛,还说要寻觅故土上的神灵。

你曾在一座荒坡上,抱起一只孤零零的羔羊,你说它的眼睛布满了迷惘。你说你原本是牧羊人,牧场在心头,羊群是故乡的云。

不知为什么,就在那一年,你摘了山里最美的一片枫叶,揣在行囊的最里层。你说去远方走一走,在故乡呆久了,人会在风中发腻。

那时你的眼眶为什么噙满泪水,为什么还手捧一把印着乡亲脚印的泥土走呢?

月白风清,鸟落民间,远方的你也这样沐浴着月光吗?

村庄被月色洗过了,人心被月色浸过了,你还不回头么?

忘了吧,一切不过就是尘世一念,在雁来雁往中灰飞烟灭。

回来,城市太小,找不到哭泣的角落。

回来,女人的心太小,放不下狂热的爱情。

回来,把一切心愿托付给故乡大风顶山。

六十三

吉拿阿普,你一生在乡下,与鸡鸣马嘶声在一起,与春绿秋黄的节气在一起,与锄头和撮箕的含义在一起,在忙不完的土地上忙碌着,这像一根有毒的刺,深深扎进我的心头。

吉拿阿普,风雨捶打的男人,在农闲时分,你们在赶集场上饮酒,酒过三巡,放开嗓门歌唱红尘中纯洁的亲情。

真诚的话在酒后说,开心的泪在酒后流。酒和你们与生俱来,酒使你们度过了许多难关,如生离死别,旧愁新恨,还有一年年难测的命运。

女神之吻,永久地印在脸上,胸膛里,充满了野性和爱情。

吉拿阿普,你们真正的伙伴是那些灵性的猎狗,你们为它们取上亲切的名字,每天看守它们,召唤它们,多像是自己亲生的孩子。

这些年,山上没有猎物了,猎狗不会看家,你把最后一条猎狗卖给了狗贩子。吉拿阿普啊,你为什么装着没有看见,猎狗眼里那白花花的泪?

六十四

沙马阿普在遥远的地方,忙碌在青青的牧场,有谁能够明白,他遥望山顶的期盼。有谁能够理解,他在风中低吟浅唱。轻轻喊一声阿普啊,喊得山寨情深意长。

沙马阿普在遥远的地方,守望着静静的村庄,他走出九里八弯,走不出苦涩的思念。他走过三坡四坎,走不过酸酸的牵挂。轻轻唤一声阿普啊,唤得泪已成两行。

梦中的沙马阿普啊,牛羊是否还依偎在你身傍,夕阳下谁帮你背水回家?

梦中的沙马阿普啊,你是否还守着孤独的小木房,风雨里谁帮你赶回那牛和羊?

六十五

入夜,姐妹们的歌声铺天盖地,唱到《甘嫫阿妞》时,整个山寨奇妙地静下来,黑暗中有人看见她抱着屋后的桃树。

在远处,是谁的泪水浸湿了秋月。

这是从岁月深处流淌出来,忧伤的爱情之声哟,假如石头听懂了,也会淌下最真的泪水。

这是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,悲壮的爱情故事哟,假如羊儿听懂了,也会相守和相爱,接受诺言和嘱托。

而在今夜,七姐八妹们聚在简陋的土墙房里,歌唱长长的女人路。温存缠绵的心雨,如小鸟九曲回肠的啼叫,溅湿了整个村庄。

而在今夜,雨把雨淋湿了,风把风吹远了。

而在今夜,神女甘嫫阿妞呀,一个最老的人为你热泪盈眶,一群最痴情的人为你断肠,一个最古老的民族为你心碎。

六十六

阿巴拉哈,沙玛拉铁的妻子是一朵粉红的索玛花,唱着很野很野的情歌,老是缠着沙玛拉铁的心尖尖。再硬朗的沙玛拉铁,眼睛总是流蜜。

拉铁常常想,人要是像云雀就好了,叮哦一声,掠过座座高山掠过地平线,飞落在自己的屋顶上。然后掀开瓦片,看看孩子明亮的眼睛。然后再变成一滴水,滴在妻子的脸上,让她朝头顶望一望,露出圣洁的笑脸。

拉铁的名字被妻唤得发光。拉铁说,我丢失了。妻子深情地回答,一切都丢失在我心窝里。

然而,命运作弄人,拉铁的记忆一干二净被大脑遗忘,目光凝固成直线,他已经不认识她了。

只有别人的爱情绚丽地开放在田间地头。温存的拉铁妻子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织着披毡,织着回忆和梦想,织着一个女人的欲念。她的呼唤留在午夜的梦中。

当拉铁的妻子坐在讲台上,成为伤残路工的典型妻子,接过红红的证书时,青春的心在掌声中滴血。

后来,沙玛拉铁真正倒下了,沙玛拉铁的妻子一滴泪水也没有流出来,只是众人依着她的嘱托,把拉铁埋葬他们初遇的地方。

六十七

这个老人,一直住在这里,前面是马边河,儿时的伙伴,后面是炮台山,现在的兄长。有记忆开始就吃着一些五谷杂粮,说着一些乡间土话,在农谚里寻找吉祥,在劳作中收获安康,手指间掐算着世事变迁。

这些年,是谁掀起一浪浪的打工热,儿女们都走出了对门的山岗,在很远的什么地方? 儿女们揣着大把的钱,找不着可亲可敬的人,他们要让钱说话。

这个老人,取下在墙上不知挂了多久的马布,把月光吹得很远很远,把往事吹得很密很密,把火塘在吹得喊出孤独。

彝谚说,斧头围着木头转,镰刀围着草草转,父母围着儿女转。他不再住这里了,该收拾的行囊已收拾。

这个老人,围着房前屋后转了又转,难道丢了什么东西还没有找着吗?

六十八

秋天来了,我沿着这条羊肠小道,像儿时抓一些石子,随意地扔在山沟里,或对着一块山包,喊一声儿时伙伴的名字,或闭着眼唱一支没名的山歌。

秋天来了,我还要沿着那条河走,不要你陪着,对,就我一个人,我想听清水鸟对卵石说了些什么,我想看清日夜在梦中流淌的清波,我想理清一条河流和一个人的内在关系。

秋天来了,一只孤雁从南方飞来,它的家在南方之南,飞在一碧如洗的空中,嘴里衔着红红的思念,让我想起离家出走的表妹以及天上的爱情。

走吧,阿巴拉哈,秋天的傍晚最适合谈心了,快去,到清清的小河边,月亮正泡在水中哩。快去,山寨的小路上,亮丽的女子正唱着情歌回家哩。快去,秋风中正飘着红色的童话哩。

六十九

蛇月的这个早晨,我们总是早早醒来,只因这天影响深远,远到天堂。

这个甜蜜的日子,从大小凉山到云南、贵州、广西以及更远的地方,甚至最小的村落,人们早早醒来,披着节日的盛装面向第一缕朝霞,歌唱五谷丰登的年华,歌唱六畜兴旺的故乡。

篝火燃起来啰,心儿跳起来啰,是在绒绒的草地上吗?是在湛蓝的白云中吗?你要去问山上的牧人。

歌儿唱起来啰,脸儿红起来啰,是山妹子的百褶裙映红了山寨吗?是芳香的恋曲迷醉了月光吗?你要去问为她夜夜失眠的阿哥。

美丽而凄凉的爱情呀,甜蜜的一生从哪里来,你要去问把土地当作母亲的彝族人。

来,把鸡头和羊膀给你,把爱恋和真情给你,我的朋友。

来,猪肝、猪舌和深情的祝福给你,我的长辈们。

来,猪腿让你背,围着屋子转吧,我的孩子们。

来,打着圣歌的节拍,美好的生活属于你,我的姑娘们。

喝吧,这是充满祈祷的酒哟。

喝吧,这是土地血脉的乳汁哟。

在光阴的故事里,我们只是一个似显非显的逗号。欢愉是短暂的,寂寞是长久的。在远方,有多少孤苦伶仃的孩子与狼共舞,有多少苦命善良的老人憔悴在风中。

来,为他们祈祷,让大家看不到失败。

七十

民工大潮浩浩荡荡,我是从中一员。

行囊三四十斤重,心情三四万斤重。

亲爱的故乡,分别不是脚和路的错,是生活和时间要分散我们。你会理解并原谅你的儿子吗?我的血液里注定是流浪和迁徙,注定在高楼缝隙中亲切地爱着漂泊的故土。我们注定是一群有父有母的孤儿。

梦还没有做完,天就亮了。我该出发了。

失眠的故乡,疲惫的故乡,打个盹,养养神吧。

七十一

那么,折叠起来,把故乡折叠起来,把云折叠成披毡,把风折叠成格言,把爱折叠成彩裙,把山折叠成力量。

那么,折叠起来,把故乡折叠起来,把泥土折叠成记忆,把清泉折叠成美酒,把鸟鸣折叠成歌声,把黑夜折叠成故事。

可是,阿巴拉哈啊,阿妈忧虑的叮咛怎样折叠?阿妹双眸溢出的清泪怎样折叠?骏马眼中的伤痛怎样折叠?孩子失落的魂魄怎样折叠?

七十二

不管再远,心能到达。不管再空,情能填满。不管过去多少岁月,岁月中遇到多大风险,总有一个欢乐的魂支撑着我的命运。

古老的神灵啊,甜蜜的情歌,我们已经告别了石磨吟唱下的沉重岁月。青青的甜荞花啊,滴血的诺言,一切悲剧都留在传说里。幽默而辛酸的兄弟姐妹们啊,开口叫吧,只要血管里还淌着一滴彝族人的血。

神奇的家园啊,你若要火,我就燃烧。你若要水,我就融化。

古老的母族啊,请用我的热血洗涤你内心的尘埃,请用我的头颅筑垒你心中的尊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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