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试图让「健身房跑路」成为历史
对邓筱来说,瑜伽馆要关门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。前一天她还去上过课,第二天老板就在200人左右的会员群里说,“因为经营不善,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。”整个群炸开了锅。
那是一家小型的非连锁瑜伽馆,小到只有2个房间和3名老师,常常能把大课上成小班课。邓筱第一次去,是在去年3月。当时为了挑中一家合适的瑜伽馆,她把附近大大小小的店都试了个遍,最后才选中了这家——老板人不错,离家最近,最重要的是便宜,一节课才40元左右,对于刚毕业的邓筱来说,在深圳很难再找到一家性价比更高的店。邓筱心想,就算回头店关了,自己也能接受。
她先谨慎地办了张半年卡,练完已和老板处成朋友,戒心也慢慢放下,于是继续办了一张2400元的次卡,还只用了一半,就突然关店了。当初“跑路不心疼”的想法瞬间消失,邓筱只觉得愤怒:“你和她熟是没有用的,该跑还是跑”。
邓筱的经历早已不是个案。从梵音瑜伽、Space健身房、卡莫瑜伽,再到ABC 、金宝贝,大大小小机构的爆雷已经不是新鲜事。
预付费的初衷本是达成双赢,既能让消费者享受到一定优惠,也能让经营者提前收取费用,为未来一段时间的设备支出、房租、人力成本减轻负担,现在却几乎变成了“跑路”的代名词。从双赢到现在,预付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?
避不开的“陷阱”
在大量遭遇闭店、钱追不回的案例里,邓筱已经算得上是幸运的——她只经历过一次被跑路经历,并且金额不算高。
一位卡莫瑜伽的会员,在过去一年经历了两家连锁瑜伽机构的倒闭。
她本是梵音瑜伽4年会员,去年2月收到销售发来的暂停营业、课程取消的消息,损失了2万元充值费用。
之后,她又转向了卡莫瑜伽。尽管她已经更加谨慎,像侦探一样提前察觉到了不对劲的信号:卡莫瑜伽开始降价促销,机构推出了医美瘦身等其他项目,但最后她还是损失了一张月卡。在接受采访时,这位会员说,只觉得“无限的失落和愤怒又来了一次。”
那些给孩子报名早教、托育机构的父母,则损失更多。一位两岁孩子的母亲,为了让孩子能有更好的早教环境,特意报名了有行业内天花板之称的。在工作人员抛出的5折优惠折扣价时,她立马花7.5万元报名了“皇家计划”,最后这笔钱也打了水漂。
很难苛责这些被坑的消费者还不够小心,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办法:要么只能选择最便宜的,即使跑路也不心疼;要么在办卡之前格外谨慎,从创办时间、到机构资质、连锁面积,全都考察一遍。但更多时候,预付费考验的是商家的良心,再怎样拥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,也可能避不了坑,自媒体博主@打工仔小张就是强有力的说明。
小张一直致力于教普通人如何坐高铁、坐飞机。作为生活百科,她也仍然在办理按摩店会员卡这件事上踩坑。在按摩店店主承认自己跑路之前,小张先后遭遇店员不回消息,以公司外出培训、装修为借口拒绝她的预约。直到亲身去到店门口,发现大门紧闭,小张才知道原来店家已经跑路了。
在小张的评论区里,健身游泳、教育培训、美容美发等生活消费行业,各类机构踩雷的都有,损失金额少则上千,多则几万。
网红博主@打工仔小张 吐槽遭遇按摩店商家跑路,评论区成了网友的吐槽树洞。图源:短视频平台截图
然而跑路并不是预付费的终点,对于这些消费来说,后续维权也各有难点。
北京向南律师事务所律师余成群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,立案需构成一定标准,对举证能力、所涉金额的要求很高。
至于选择诉讼维权,消费者需要自行准备立案材料,可能因不懂流程、信息错误而反复;如果委托律师代理,还需支出额外费用。但由于商家跑路后,很可能会更换法人或是账面没有钱,会出现寻找被诉主体很难、诉讼周期长、回款概率低的问题。最后维权之路极大概率会以失败告终。
野蛮生长的行业
“说这话可能会得罪人。”铁森林董事长周晶说,“这个行业是出了问题的。”
铁森林是江苏一个连锁健身品牌,2011年创办于常州,后来改名为铁森林,目前共有8家分店营业,会员数量超过一万名,10月还有4家新店开业。周晶坦言,很多机构之所以经营不下去而跑路,是因为只图短期利益,追求资金的快速回本,而缺乏精细化管理的能力。
他见过太多野蛮生长的同行了。不少人刚和房东签合同,器械还在路上时,就开始预售高价的年卡、终身卡和私教课程,只为在刚开业的时候就把成本给赚回来,“就像以前房子还没有造起来,就可以预售一样”。
周晶还记得最疯狂的一家健身房,曾在开业之初花大价钱找到专业的销售团队做地推——销售团队要价是健身房预售收入的50%-60%,还不包括销售人员的工资和住宿费用。
销售团队中,共有4名负责人,剩余的一线销售都从本地招聘而来。正式地推前一天,负责人会在凌晨四点多就召集销售人员开会“洗脑”,随后派他们去做一天乞丐,要求他们乞讨要钱回来,“就是为了把他们的自尊心全部打掉”。乞讨一天之后,这些脸皮变得足够厚的地推主力才会到城市的各个角落,甚至是其他健身房门口,四处拉人。
上海一家Space健身房“人去楼空”。它一度被视为精品团课健身的引领者。图源:视觉中国
而一旦快速推广得来的高额收入到账,一些管理者会误以为这已经是赚到手的利润。支付宝健身行业一位工作人员说,有管理者不懂经营,会将经营流水作为利润,直接分配给销售人员,而没有剔除摊销成本、折旧,导致财务模型不那么健康。还有人会提前将资金做其他投资,而非专注于健身房的稳定经营上,导致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增加了。
行业有一种做法,当健身房真的变成负债累累时,职业闭店人就会登场,帮助那些经营不善的管理者“安全”脱身。具体流程包括更换法定代表人,由闭店人寻找符合条件的职业背债人。这时候,门店还会开启一波促销活动,最后再捞一笔,直至司法程序追溯不到原法人时,闭店人就会关闭门店,申请破产。至于消费者们剩余的费用、没有消完的课程,都变成了不了了之的事情。
这样的行业乱象,严重影响到消费者对商家的信任——根据艾瑞咨询《2024中国健身行业经营白皮书》数据,未选择传统健身房的用户中,41.1%是因为担心商家跑路。
这也会反作用到行业里那些仍然还在用心经营的商家身上。数据显示,过去几年,健身门店单店月均营收持续下滑,主流城市健身俱乐部的降幅甚至高达12.4%。
“健身行业需要做一定模式的改变,”艾瑞研究院首席分析师李超说,“第一是用户不再需要把大量的资金首先给到健身房,并且担心回不来,这需要有一系列的支付手段和金融产品产生支持。另外,健身产业需要更加灵活、细致的经营方式,这也需要系统来加持。”
一个撬动的支点
周晶算得上是行业里最早一批想要做些改变的人。
他所经营的铁森林,第一家店开在常州市武进区的大学城附近,周围都是对价格敏感的学生们。2018年,周晶对健身房进行重新装修,增加了许多器械,本以为能借此吸引到更多的消费者,然而只因为比周边其他健身房的年卡贵了180元,消费者反而流失了,“自己认为的优势都是劣势”。
为了改变,周晶尝试使用了支付宝还在试验中的产品“阶段付”,将原本一次性支付1380元的年卡,调整为月付115元。虽然总价不变,但对于学生来说,每个月手头资金能宽裕很多,健身房的人流量一下子涨了上来。
紧接着,疫情来了,运营一家健身房变得格外艰难。重新开店运营后,周晶又开始思考私教月付的可能性——绝大多数健身房,私教课程都要求一次性支付,买的课程数量越多,每节课的平均费用越低。但动辄上千上万的费用,对许多健身爱好者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支出。
周晶算了一笔账,正常情况下,100节私教课需要10个月才会练完。他也将私教课程设计成月付模式:学员可以分10个月交费,既享受到了100节课程的优惠价格,也减轻了支付负担。
周晶用“很有杀伤力”来形容会员卡和私教的月付模式——铁森林日均拉新客的数量提升了20%,第一家门店年营业额从150万上涨到480万,店内的教练也因为更多的客户,薪水上涨了80%。
不仅如此,他还意外收获许多最开始没有考虑到的惊喜,比如相比一次性缴清年卡,按月扣款的方式会让学员更加有动力持续运动,从而提高健身房的到店率。
成都,一位正在健身的女性。一位健身品牌的负责人感慨,预付费模式下的行业是出了问题的。图源:视觉中国
在铁森林不断调整经营模式的同时,支付宝也在不断迭代原来的“阶段付”产品,最终形成了现在的“安心付”,并在杭州先行先试。
安心付共有金额卡和周期卡两种产品类型。金额卡是指用户仍然按照原来的充值模式预付费,但充值资金会存入银行专用账户“冻结”,并不会直接打入商家账户,只有当用户实际消费之后,对应金额的资金才会被“解冻”,拨款到商家账户里,一旦发生商家跑路的情况,银行专用账户里的剩余资金会返还给用户。
周期卡则分为年卡、季卡、月卡等,芝麻分550分以上、满足条件的用户可以享受0元先享,然后再分阶段付款,减轻了一次性大额支付的压力,降低了消费门槛。
目前,杭州已有包含健身在内多行业的数千家品牌接入安心付,用户规模达到数十万,门店转化率平均提升35%。另一家位于杭州的机构六号健身房,在2023年接入安心付之后,消费者可以将年卡费用按月分摊,到店转换率提升至80%,订单量更是提高了一倍。
支付宝健身行业负责人陈伟解释道,商家在最开始接入“安心付”时,也会有一段阵痛期。这是因为收入结构由原来的年付变成连续月付,健身房短期内的收入会变少,员工们的提成也会变低。但只要挺过阵痛期,数据显示客户体量一定会有所增长,毕竟对于消费者而言,月付要比年付的吸引力大太多了。
当健身房围绕“安心付”来重新设计经营模式、考核标准,这套体系会反逼着他们来做精细化运营。教练们也不再需要过度推销拉客,而是用更好的服务叠加实惠的月付方式,主动吸引客户,跳槽、变动会相应变得更少。
对于周晶来说,除了收入上的增长,铁森林最大的改变或许是,有了“安心付”,店里的几十位教练已经不需要会销售技能了。
他很满意这样的结果。铁森林现在只有两类岗位,一个是保洁,一个是教练。许多教练是运动员出身,不会销售,也不愿意。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回到进入健身行业的初心——让更多人愿意来运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