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糕米
崔伟灿
过了腊八就是年。虽然现在的年味比不上我们儿时那般热烈,但看着街上路边满架子的鱼干、酱鸭和一串串手工香肠,年味依然会在人们心里悄然升腾。
过年,这个四时八节中最重要的节日,不仅是时间概念上的一个更迭符号,更有着“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”的特别意义。而在那个缺衣短粮、物资贫乏的年代,年少的我们更对过年有着热切的期盼。一旦过了腊八,我们都是扳着手指数日子,盼望“大年三十的吃,正月初一的穿”。
那时过年,家家户户搡年糕是不可缺少的,因为年糕有着“年年高、新的一年越来越好”的寓意;对小孩而言,更是心里那份热闹、一饱口福的念想。然而,老家是个产棉区,不产稻米,发下来的粮票,远远不够买平日吃饭的米。所以,到了年底,父亲都要为搡年糕的米犯愁。
有一年,快到腊月十五,家里还没有年糕米。我每天扯着父亲的衣角,要问上几遍:“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去搡年糕?”这时,被追问的父亲脸上的愁容便添上几分。看到父亲这个样子,懵懂的我担心过年吃不上年糕,心里的失落感,像是下雪天的天色那般灰暗。
小时候的冬天,经常下大雪,一场接着一场,连续下上好几天,大雪堆满了房前屋后,掩埋了田地庄稼,有时连进出的路都很难找到。
在这样的下雪天,我们一家人吃过玉米糊,便早早地上床睡觉。第二天,父亲一大早起床,在床头装着罗汉豆的甏里摸索捣腾。听到响声,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,问父亲:“爹,你在忙啥呀?”父亲说:“雪不下了,我出门去碰碰运气,用罗汉豆去调换年糕米。”
匆匆吃过早饭,父亲在饭盒里装了几个熟番薯,备作自己的中饭。他紧了紧旧棉袄外面、腰间的稻草绳,挑上装着七八十斤罗汉豆的箩担,我赶紧上前打开大门。顿时,一股寒风直灌进我脖颈处的衣领,冷不丁地打了好几个寒颤。我目送着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,高一脚、低一脚走向白茫茫的雪地,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,消失在我的视线里。
一整天,天色阴沉沉的,不时刮起的西北大风,卷起地上的雪,在空中撒野般地乱舞。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,盼望父亲能如愿以偿调换到年糕米早点回家。中午时分,阴霾的天空里,露出了一阵没有热量、苍白色的太阳,坐在椅子上正做着过年新鞋的母亲,站起来看了看天空,不无忧虑地说:“天开雪眼了,你爹还不回来,路上要碰到下雪了。”
午饭后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,白茫茫的雪地里,还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,全家人心里不由得沉重起来。果然,傍晚又下起了鹅毛大雪,天变得更加昏暗,西北风也越来越大,一家人愈加担心起父亲来。
天完全暗下来了,房梁上15瓦灯泡散发的昏黄灯光,映照着一家人的忧虑面色。我不时地跑到门外张望,又不时地贴着门缝,去听有没有父亲回来的脚步声。
焦急等待中,时光像是冰冻一样凝固起来。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雪花,在门槛边的泥地上,已积起了一层白花花的雪。“咔嚓,咔嚓。”我终于听到了门外雪地里的脚步声,打开大门一看,只见从头到脚、满身雪白的父亲挑着担子来到家门口。他跺了几下脚,还是没有完全抖落掉身上的雪花,我忙拽着箩担,把父亲迎进家里。
父亲放下担子,如释重负、略带欣慰地说道:“年糕米调换来了。”听到父亲的话语,看到他被冻得发紫的脸和箩担年糕米上落满的一层厚厚雪花,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。
饭桌上,父亲讲述了这天调换年糕米的经过。早上迈出家门,他在雪地里艰难行进,过夏盖山,到禹峰勾油桥、孟沿江、磨胆里、陈家花园,一路到小越冯家山,挨家挨户上门去调换米。因为都不宽裕,很少有人家愿意用粳米来调换罗汉豆。所以,兜兜转转一个村庄、一个村庄地跑了一整天,调换回了五六十斤年糕米。回来路上遇到大雪,踉踉跄跄更加难走,到家就更晚了。
那年,我9岁。后来,每当在书中读到“风雪夜归人”这句话,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父亲顶风冒雪、挑着年糕米回家的情景,眼睛随之湿润模糊起来。